下酒果子

掌握宇宙运行逻辑的天才小狗

赎罪

  上海陆家嘴的街头有让我乐极生悲的魔力。

  夜晚九点半仍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冷漠肮脏的河流,在早就被钢筋森林粗野压在身下的大地上献媚喘息。四处是提着公文包,穿戴严肃整洁的白领在地铁站口游鱼样地穿梭。这里的人,几乎个个握着手机。电子产品屏幕散发的硬质的光打在所有人的脸上,没有点亮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站在十字路口或是环球金融中心对面的天桥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看到旁边大型商城的LED屏幕和球形透明玻璃掩映下的苹果专卖店,耳边全是金融人士打着电话报出的一串串数字,或是律所实习生蹬着细高跟谈议合同的嬉笑怒骂。这就是大城市的压迫感。

  这是生存,不是生命。在这个欣欣向荣的繁忙城市,我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在身边数千个来来往往的,有归处的陌生人群之间,我被旷古的无力和虚无吞下。我深深怀疑,再在十字路口多站一秒,我就会猛冲向某一辆车头。再在天桥上多靠一秒,我就会翻栏杆让自己降落。所以我忍着神经质般扭在一起的胃一步步走到被高楼堵得四面楚歌的露天花园坐下,这里是安全的。

  2020年的冬季,我只是个高考制度下的落败者。

  天空开始飘小雨,我没有带伞。夜变成一只巨大的兽匍匐在上海的上空,它黏腻的舌带着咸湿泥土气息舔过我的头顶,伸向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


  回到家,凌晨三点空荡荡的木质结构,一踩一声“吱呀”。我总疑心这栋房子是某个巨人的心脏,它心脏的脉搏把我挤压。

  窗前门口的大片空地上在做基建,说是几年内要建起新的商城。扭开窗户的把手,公正无私的夜还在飘着黑漆漆的雨。远处的工地在雨水和轻轨站台人造光的照耀下泛着湿哒哒透明的白光,像波光粼粼的池塘,像一望无际的被囚禁的闪烁的海。

  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我开始回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落入了这个失败的人生。


  我至今都记得,2020年的七月,因为疫情延迟了一个月的高考终于落下帷幕。我走出考场没有任何实感,这只是几百场无聊的高三考试里最普通的一场。不一样的是这场考试我完成得格外差劲。数学交卷的瞬间我就知道,我再也没有可能进入北京那两所大学了。

  几个星期之后出分的夜晚,我的心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复。一切尘埃落定,我淡定自若地陷进沙发里,满心欢喜地以为能进入心中第二优先的大学。沉寂已久的电视热闹轰隆地放着嘈杂的广告,而我在一个朋友圈里见证了世间的聚散离合和大悲大喜,那几个小时狂欢得宛若除夕。

  我高中生涯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没能在这场闹剧里幸免。他失误重大,即将去到千里冰封的北方某个遥远的城市学习;她发挥失常,和理想中的最高学府失之交臂。那时的我有了一瞬间幸免于难的庆幸,而我如今为此感到羞耻。直到现在我也仍然相信,或许这之后命运和我开的一场场玩笑都是我罪有应得,是我在为自己的缺乏同理和共情之心赎罪。

  过了几分钟后,我的班主任打来电话询问我的志愿。他好声好气让我去某最高学府读古代汉语言文学,而我傲慢地拒绝了。“老师,您觉得大学的作用是什么?”我阖上门,盘着腿坐在床上,被子压在腿上,枕头压在被子上,身体慵懒而怠惰,浑身只剩充分舒展的漫不经心。

  这是整个高三我与班主任的唯一一次交心。我是真的想从他那里得到解答,而不是例行工序样地完成他询问、我回答的老师学生游戏。荒唐的是,我如今完全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的答案让我深深失望。班主任最后对我说,“也许你会后悔现在放弃的这个机会”。那时我回答,“我会对我自己的选择负责”。或许当时我对班主任的傲慢是错误的,或许我不该对自己过分自信。命运逼我付出了代价。

  我最终没能进入那所自以为是囊中之物的大学。不是因为分数不够,纯粹是命运的捉弄,而我的人生自那时起地覆天翻。在这之后一年为跨校考试的艰苦筹备中,我时时反省自己高中的三年时光,甚至追溯到更久远的初中,并更加坚信这一年是我在为过去的刻薄和冷漠赎罪。


  回忆起过往,我的心中总是遍布奇痒。而我不断地自省,为了止痒,为了找出我犯下的罪,也为了赎回。

  这阵奇痒与三个人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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